撰文/潘美玲(經典雜誌文稿召集人)
攝影/顏松柏(經典雜誌攝影)
「知道了!」清代皇帝御筆手書,變身台北故宮最夯的文創商品,你應該想像不到,越南也有「知道了!」這樣的皇帝朱批吧?
小心翼翼展開一疊泛黃的奏摺,越南嗣德皇帝的娟秀字跡「知道了!」赫然出現眼前。咦!越南皇帝也寫中國書法?一段中國與越南藩屬國之間的文化臍帶關係,透過一名台商的意外收藏,披露世人眼前。
收藏緣起
不同於一般越南台商的形象,許燦煌在該地的經商歲月,並未因為異鄉寂寥,而將時間花在風月場合,他最喜歡找「黃臉婆」打發時間。
許燦煌猶記得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個夏天,騎著摩托車在胡志明市的阮氏明開路,因為人在異鄉百無聊賴,突然想要看一點自己熟悉的文字,因此繞進了舊書攤,目光被一疊中國版的線裝教科書給吸引住,一口氣買下了華法學校的國語教科書兩百冊,花光了帶在身邊的五百萬越盾(約合台幣一萬二千五百元)。
店家難得遇見這樣的大戶,隔天老闆娘就打電話通知他還有書要賣,問他有沒有興趣,事實上是無論如何都要請他過來看看,兩大冊破舊的奏本(中國稱奏摺)。當時對越南歷史尚不熟悉的他,最大的疑惑就是:越南這個國家怎麼寫漢字?幾番議價,最後把這些不知為何流出宮廷的文史資料帶回家去。當時中國古文件在市場很是搶手,他不諱言,收藏之初是以獲利為考量點,想著轉手賣出後的豐厚利潤。
但想不到的是日後的發展。許燦煌說,自己本來是一個經濟動物,幾乎不懂任何文史,因緣際會一腳踏進迷人的「黃臉婆」收藏世界,這些泛黃的古籍深深吸引著他,最後,竟一本也捨不得賣。透過這些收藏的第一手資料,他所看到的越南是個崇尚儒釋道、充滿文化藝術底蘊的國度,他感嘆地說:「我們(台灣)真的是一點都不懂越南!」
開啟歷史拼圖的收藏人生
「歷史就是一個拼圖。」幾乎成了許燦煌的口頭禪。
一般人印象中的收藏家應該是有相當資本的好野人,但一九九二年第一次進入越南打拚的許燦煌,卻是個經商失敗、經濟拮据的小台商,就連對文史的研究認識,也幾乎是從零開始。
對越南歷史的涉獵,是從細讀一本越南友人阿光借給他的《越南史略》開始的。因為收藏而研究,又因為研究而收藏,透過這樣不斷的循環,他的區域收藏完整度相當高。
把收藏當成異鄉經商外,唯一一件正經認真的事,雖不能說傾家蕩產,但也絕對可以說是傾其所有,手頭就算並不寬裕,但只要看到值得的物件,下手絕不猶豫。而奇怪的是,每一次當他收藏研究到一個階段,遇到瓶頸,不多時,這個物件就會出現在他身邊,他笑說,這就是他的天命吧!
一般收藏講的是「結果論」,也就是比原價翻了幾倍,賺了多少,但許燦煌卻認為收藏最大的樂趣,是在尋找的過程,邊走邊看邊買邊研究、邊成長,有時候疑問沒有解決,還會睡不著覺。
認真收藏之後,他只買不賣,因為他理解到:有系統的收藏才是這一批文物最大的價值。
唯一的壞處是:錢花得很快!有時候左手好不容易賺的錢,右手就因為新的「獵物」出現,又把錢給轉了出去。收藏初期,周遭朋友也有不以為然地酸言酸語潑他冷水,「這種東西啊!呷意就看成是寶啦!」「愛上就是寶啦,不愛,不過就是一堆垃圾!」
曾經有很多次發誓不買了,不收了,因為幾乎把所有賺的錢都投注下去,雖然太太完全相信他,但他也不能無視於家庭的經濟壓力。支撐他繼續收下去的力量,是因為他內心意識到,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,如果當時他沒有收藏,這些斷簡殘篇不知將流落何方?
一名越南教授告訴他,曾經眼睜睜地看過一本珍貴古繪圖籍,被越南人當成捲煙紙,捲起煙草慢慢地燒掉。從他的眼中感受到「心如刀割」的痛楚。當時的越南社會貧苦,經濟未有起色,人民衣食多無著落,哪有心情保存,也因為透過許燦煌的蒐集,這些珍貴的文獻才不至四散紛飛、佚失無蹤。
一個經商的小台商,為什麼能有如此大量可觀的收藏?
一九九四年,他成功地在連鎖超市設置化妝品配件專櫃,隨著佈店業務的開展,讓他有機會在狹長的越南國土上南北奔波,足跡從最南端的湄公河流域到中部廣南省、廣義省、承天順化省……,各地風土民情盡收眼底。
聽他形容二十年前的越南峴港,平直的海岸線上,海產豐饒,撈起的鮮蜆蛤蠣又肥又大,載貨舢舨重重地壓平在沙灘上。九人座的裕隆小卡,是當時往來南北的一部「戰車」,有時候長途旅行,以車為家,好幾個小時的車程之後,最大的享受是停在路邊,在椰樹下的吊床上,翹著腳喝一杯越南咖啡(真正的歇歇腳)。
過去在越南必須以人頭投資,台商或因寂寞,或圖方便,多養起二奶、三奶,在當地的形象不佳。但認識他的越南人都知道,他專門在收這些「破爛紙張」,沒有時間亂搞男女關係。
將注意力轉移到文獻蒐集,從隨機收藏到專注研究,讀書人的形象反而贏得在地人的敬重,意外為他日後的收藏之路,另闢一條蹊徑,贏得了另一種「方便」。因為越南雖非母系社會,但當家作主的卻往往是「喊水會堅凍」的女性,這些已婚婦女們,反而會主動要求他們的老公幫忙許燦煌,設法入手一些難得的文件史料。
在越南,仍舊有一種貧富階級意識,因為窮,因為職業低賤,常常受到歧視鄙夷,但許燦煌最喜歡接觸的反倒是社會底層的小人物,譬如三輪車夫。他眼光獨到地說:「每天在街頭巷尾到處跑的三輪車夫,最清楚哪裡有好東西。」
除了平等心相待,一包555牌香菸,馬上打通彼此間遙遠的距離,透過跟這些小人物的交情,在窮鄉僻壤或冷漠都會灑網布線、結好緣,後來,竟也有人主動把書送給他。
他發現,越南人相當尊敬讀書人。鄉下人對於這些他們看不懂的歷史文件,想交給的是懂得珍惜的人,收藏過程中,他跟賣聖旨的越南人變成朋友,彼此之間不只是買賣,而是一種可以託付的信任關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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↑ 一九九二年,當時的越南是個封閉的共產主義國家,社會貧窮、民風保守,但許燦煌四處采風探險。(圖片/許燦煌)
↑ 河內還劍湖旁的玉山寺,老人不僅會說流利中文,還能寫越文春聯販售。
↑ 一個機緣,開啟許燦煌皓首窮經的多年收藏,這一批漢喃古文獻即將登錄入冊。越華文化及華人在海外的命運,都可從這些歷史資料中找到蛛絲馬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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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我閱讀本文的同時,那些在中學時代課文中描繪古代文人氣息與風骨的名句,油然浮現腦海。
這篇文章忠實呈現了我所認識的許燦煌先生。許前輩不僅是一個非典型的越南台商,還是一個非典型的收藏家,我與許前輩儘管相識未久,卻是忘年之交。許前輩頃力收藏越南瑰寶,既不藏私,也不亂蓋私印;一面大方分享鑑賞心得,一面疾呼學界重視越南文史研究。他走在越南台商之前,走在政府之前,走在台灣學界之前,早從一九九零年代開始,便在文化南向之路上踽踽獨行,當時無人雪中送炭,只有他人奚落與自我信念;在南向政策終成氣候的今天,眾人向他道賀,讚他有遠見,可我知道,許前輩頂多就是吐了一口惡氣,錦上添花根本無須沉醉。因為在越南鄉間搜奇,考究其間歷史,從來就不是在賭博押寶,從來也不是為了向學界認同取暖。
在新南向熱潮之際,退潮之前,他反倒更心心念念於台灣學界對於越南文史研究的話語權,於是他力邀許怡齡、葉毅均等學者共同為珍藏的文獻成立了「許燦煌文庫」,盼望能夠將之開發運用,讓台灣年輕學者能夠掌握越南文史研究的利器,在國際漢喃學術上取得絕對制高點。
古有「愚公移山」,今有「燦公護典」,南向之路絕無捷徑,只有虛心學習,潛心經營,方有前景可期!